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垂暮之年,常念京華舊事,特別是那條只有一裡左右長的琉璃廠街道。那裡鱗次櫛比地開設著古舊書店、古玩鋪、南紙店。記得我常去翻閱舊書、欣賞珍玩。主人笑容可掬,待客彬彬有禮,即使我什麼東西也不買,臨走時主人也送出門外,還招呼聲:『走好!下次再來!』有時碰到喜愛的東西,常常只花一點錢就能買下,所以盡管事隔數十年,現在想來,還歷歷如在眼前。
有一次,到東琉璃廠路北一家小舊書店翻書。主人的名字忘記了,小店是他一人經營的。他見我當時只有30來歲,風華正茂,就對我作出了錯誤的估計。隨手遞我一本破書,說:『你看這本書好嗎?』我翻開一看,這是本內容荒誕、涉及風流韻事的書,就一聲不響地退給了他。他又遞給我另一本書說:『這本書一定好了,你留著吧!』我一翻,是屬於《禮拜六》之類的舊小說期刊,裡面都是講男女愛情故事。我又退給了他。他再拿出一本破舊的失落了封面的木刻書籍遞給我說:『這本可是再好也沒有了,你喜歡嗎?』我接過來一看,認出這是本殘本《金瓶梅詞話》,因為失落了封面,看不出它是哪種版本,但插圖極佳,刻工精細,正因為裡面有裸體女人的圖像,店主人就以為一定投我所好了。我用一元錢買下這本書,現在這本書還在手頭,但是說不出它該值多少錢了。
慶雲堂是廠肆有名的碑帖店,我用幾角錢在那裡買過一本殘破的《麻姑仙壇記》碑帖,一直使用至今。兩角錢買過半錠同治年間的墨。現在很難找到的舊紙,那時常可買到。記得我在慶雲堂用一元錢買過一卷殘紙,裡邊有薄可透明的蟬翼宣,有故宮的舊高麗紙,有的紙厚實皺折,從成色上看起碼是清初的。這些紙太不規則,有的只有尺餘見方,有的只是幾寸狹長的條子,雖不理想,但對一個嗜愛書畫的人來說,這些紙可畫成小品,裱個小立軸,也是相當古雅的。
東琉璃廠路南有個『老駱』開設的小古玩鋪,此人似乎不計較售價,我從他那裡以五角錢買進一方醬油青田石章,玲瓏剔透,煞是可愛。以一元五角收進一方雞血石,是藕粉底,血不少,就是小些,只有寸半長,半寸見方,於是他以不貴的價錢賣給了我。此石我仍留著,已請人刻了字。
廠肆頗有人纔,不可小看。乾隆年間李文澗著的《琉璃廠書肆記》就已記下老韋這樣的古籍專家,之後代代相傳,人纔輩出,有的人是我當年所熟識的。
40年代末我在琉璃廠通學齋舊書店認識孫耀卿其人,他熟悉版本目錄,尤精通清代禁書。那時他邊和我談話邊在書籍中夾條子,我問他做什麼,他說『編書』。這就是後來不久問世的《販書偶記》,此書後來一版再版,遐邇聞名。孫耀卿告訴我他在會文齋學徒時,周樹人、周作人、朱自清、鄭振鐸都是因買書和他交了朋友。和孫耀卿一樣,以書商而有著作聞名者尚有王晉卿,他對裱書和識別版本極有研究,著有《文錄堂訪書記》。北京著名藏書家倫明曾寫詩贊揚這兩位書商出身而成為學問家的人:『書目誰雲出□亭,書場老輩自編成。後來屈指勝藍者,孫耀卿同王晉卿。』其他懂行的書商有劉際唐,開設松筠閣,以熟悉期刊雜志出名,如果你要配一本稀有的舊雜志,他都能在以後為你找到。琉璃廠流傳著一則他痛罵日本人的故事。1930年左右,日本人松村太郎到松筠閣古書店買書,和學徒發生口角,他猖狂地要書店辭退學徒,並以不到書店買書為要挾。劉際唐大義凜然地拒絕了日本人的無理要求,表示寧可不做生意,也要保護學徒,一時傳為美談。
古玩商中精通業務的人如寶古齋邱震生,擅鑒別王石谷的畫。那年代『四王』的畫是熱門貸,但贗品頗多,王石谷的畫更是魚龍混雜,邱能一眼識破其真偽。黃百川、黃鏡涵精通銅器,也識封泥。我曾見他家有成袋的封泥放在桌子底下。將這樣貴重的漢代文物盛放在普通麻袋裡,令人吃驚。我問他為何不放在較為妥當的箱櫃裡,他一笑說:『東西太多,放不下。』二黃都已先後去世,他們那些貴重的收藏品不知流落何方?令人懸念不止。張樾臣在西琉璃廠開設同古堂,以刻墨盒、治印著名。他與齊白石、陳師曾、姚茫父等友善,這些著名畫師為他設計構圖,經他刻成墨盒,就是一件極精致的工藝品。他曾贈我一冊他印制的《士一居印存》,裡邊全是他刻治的印拓,其中不乏名人,如溥儀、蔣介石、何應欽、白崇禧等,刀法、篆法堪稱上乘。上述諸公都已謝世。
喜歡游逛琉璃廠的人們,還有一個共同的愛好,就是欣賞琉璃廠肆的牌匾。這裡商店字號的字跡優美,足以使你翹首仰望,留連忘返。
北京商店的牌匾有個規律,老年間前門大街一帶講究『無匾不是□』,『無匾不是恕』。王□,字爵生,善寫歐體字。馮恕,字公度,善寫顏體字。琉璃廠商店的牌匾要高出於王□、馮恕等人的手筆。這裡專有文人、雅士、名流為他們題匾。清朝的王公大臣不少是著名書法家,他們下朝以後來到琉璃廠翻閱古書,欣賞古玩,有時高興了,就鋪紙舒腕為店寫一塊匾。我記得起來的著名牌匾,如翰文齋舊書店的牌匾是光緒時曾任戶部左侍郎的孫貽經寫的。咸豐時曾任體仁閣大學士的祁雋藻為隸古齋法帖鋪寫過匾。道光時的大書法家何紹基為富文堂等書店寫過不少塊匾。同治時狀元、宣統時曾任東閣大學士的陸潤庫為榮寶齋寫過匾。北洋政府時期當過內閣總署的華世奎寫得一手好顏體字,傳說他應人寫字,必須要兩刀毛邊紙,寫完後從中選張最好的。一般人求他寫字很難,和平門城門上的『和平門』三字,就是北洋政府花了300元大洋求他纔答應寫的,但是他卻不要一文替琉璃廠虹光閣古書店寫了牌匾。梁啟超用小歐體為藻玉堂古書店寫了『藻玉堂』三字,後來沈尹默又為藻玉堂續寫了『藏書處』三字,寫的是魏碑,方整中微見掙紮。兩塊匾左右相對地掛在藻玉堂門臉上面,在琉璃廠傳為美談。
在琉璃廠的匾額中大家一致推崇翁同□寫的字,這與他贊助變法維新,後來又受到慈禧的排擠不無關系吧?茹古齋的匾是他用雞毫筆寫的,雄渾有力,頗有生氣。寶古齋的匾也是翁同□寫的,但這裡有一段掌故。寶古齋主人邱震生告訴我,1944年他開設寶古齋古玩店時,找不到合適的人寫匾,正好賞古齋古玩店關閉了,賞古齋的匾是翁同□親筆題寫的,他就要過那塊匾來,請著名金石家陶北溟設計,把『賞』字改成『寶』字,這樣翁同□為寶古齋『寫』的匾又在琉璃廠享有盛名了。
最後還要說一下的是以賣酸梅湯著稱的信遠齋的匾。這是清末老翰林、溥儀的師傅朱益藩寫的,一式兩塊,『信遠齋』和『蜜果店』,標准的館閣體。喝酸梅湯的人,一邊喝著冰涼的冷飲,一邊悠悠地欣賞著這兩塊匾。從前朱益藩的字不好求,民國以後,朱在琉璃廠南紙店掛筆單,他的字很多人都可以買到了。(來源:百度貼吧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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